中国学徒生涯

1986年8月下旬，当伫立在长城的西端—甘肃嘉峪关时，我意识到自己的准备工作并不充分，我能说的汉语只有"你好"和"英国"，还是在利物浦唐人街吃面时从女招待那儿学来的。是一种难以确切表达的信念促使我从那里开始，循着祁连山脚下仅有的泥长城的一些痕迹出发。长城不是被湮没在滚滚黄沙中，就是被祁连山下放牧的山羊踩平了。我经过的那些地方都没有旅馆，幸运的是，当地农民毫无疑虑地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我用手势语来克服彼此交流的困难，当然也学会了一些单词和词组。

快到张掖了，行程刚好一周。夜晚我病倒在一户农家，而且一个脚趾也疼得厉害。由于健康变坏，我被送进了张掖市的一家医院，诊断显示我得了痢疾，弄破了一个脚趾。长城赢了我们之间的第一战。真让人沮丧，我被迫中止了这次旅行。不过，我是在对自己发誓明年再回中国之后才登上了返回伦敦的飞机的。我没有失败，我告诫自己，我要成为一个出色的中国学徒。

友谊的款待

我仍想再去长城，联想到病痛及它对我的折磨，家人和朋友都认为我是疯了。然而我确信成功的关键在于生活在长城两边的人民发自内心的热情好客。恢复了健康之后，我制定了一个新的计划，准备在春天和秋天作艰苦的跋涉，炎热的夏天则稍事休整。

为求线路的完整，我仍从嘉峪关出发。高耸入云的祁连山白雪皑皑，站在山崖上，眼前的长城象一条巨大的蚯蚓匍匐在沙漠之中。我不由得怀疑是否真能以自己的经历证明：这个古代建筑真如地图上吓人的赭色标志那样，自西向东令人不可置信地绵亘了1400公里。

我白天行路，夜晚则满足生存的基本需要。每日行走，有时甚至是跛行20至40英里的路程意味着每天都几乎精疲力尽。孤独也时常袭来，而且不是艰难地行进。长城城墙盘桓在我身旁，我仿佛倘佯在两个历史朝代的太平盛世。我开始沿着甘肃的古丝绸之路，沿途经过当年丝路商贾作客栈歇脚的酒泉、张掖、山丹和武威。

甘肃段长城最早建于汉代，作为秦长城丝路西端的延伸，秦始皇把秦长城看作是抵御北方敌对的蒙古和匈奴人入侵的秦国防御工程。1200年后，曾经驱逐了蒙古人的明朝重修长城。我经过的大部分地段都是明长城。在甘肃，12英尺高的土夯壁垒顶端表面依然呈现着扁平的架状物，哨兵曾经在上面巡逻，在相距约摸半英里的烽火台间，警惕地注视着游牧敌骑突袭而来时的滚滚黄土，马蹄声声。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劳役之一就是征募劳力修建明长城。触犯当时所列出的200多条罪状中的任何一条的犯人都被拉去服修长城的苦役。惩罚分终生和永久两种，后者意味着罪犯死后，必须从他家族中抽人顶替，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活着回去，因此，长城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共墓地。踽踽而行在这纪念碑似的墓志铭中，心存这种念想，我似乎在作一次令人恐怖的旅行。戈壁地带几乎没有生命和动感，只有闪闪发光的海市蜃楼和尘暴，这是个典型的人迹罕至，生灵无法藏身的地方。3天后的一个下午，所有的疲劳、饥饿以及干渴一起向我袭来，这种感受迫使我不得不去寻找基本的庇护。

和纯朴的祈连山人合个影。

中国内陆对大多数外国人来说是陌生的。对6.1英尺高，穿13码跑鞋的我也感到陌生。对所有的外国电视满怀兴趣的我，到村庄里后才发觉那里没电。农民们聚集在我周围，目光毫无保留地上下打量着我。由于狗的原因，要进入他们的家往往是极端冒险的，但是一旦安全地到了屋里，在此度过的时光和夜晚却令人难忘。大部分家庭都养着体态硕大，半驯化的狗，能嗅出、发现外来人的闯入。我忍受了一些极其可怕的骚扰，挡开这些让人害怕的畜牲。一位中国人后来告诉我，光喊"嘘"没用，因为我没有用狗的"母语"，喊"欧嘘"保证管用。用一块小石子迅速地直接打在狗鼻子上，也能使它明白。

如果说白天跋涉在历史的长河里，那么晚上就是流连于人类学的展示中。在对人们并不友善的自然环境中，农民的田地完全是一方好客的绿洲。屋子里很少装饰，都是凑凑合合，屋顶和墙壁上糊着10年以前出的旧报纸，除了报纸以外，就是些旧的肖像挂历，展示比基尼之类的西方时装。毛主席画像也是常见之物。

是威廉的课上得精彩？还是他这个人有魅力？

大部分家庭有他们自己的历史，它们浓缩、密封在黑白相间的马赛克之间，或许此刻，我这个不速之客的一张彩色图片，连同他们的婚礼、出生、"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照片，以及在农村镇上照像馆拍一张天堂般以西方为布景的快照夹在了一起。

我给殷勤好客的房东们寄一张照片是最起码的回报。我猜想我确实给他们提供了相当的娱乐价值。甚至一些平常的小事，比如刮胡子或修脚，都把他们给迷住了。我认为明智之举在于通过经常性的刮胡子，来尽可能使自己的"洋鬼子"形象不明显。因为中国人脸上很少有毛，除非到了老年。

旅行的最初阶段，交流有困难，尤其用语言，倒不如体语和手势语。在我的日记本上，用汉字简要地写了一份介绍信，解释我的目的，同时要求写下姓名、地址、对生活方式的见解和当地关于长城的历史。一些贫穷的农民，特别是老人，都是文盲，年轻一些的能读懂我友好的表示，他们给我最好的食物，我和他们睡一张炕。我的房东喜欢将问题集中在我的家庭生活上。一张全家福照片和一沓明信片是最有用的东西。

常有严重的误会，例如，许多农民把明信片上的英国女王当作我母亲等等。就纷乱的家庭成员关系而言，我很快就决定通过告诉人们我有妻儿来赢得额外的赞赏。在这之前我知道中国字"好"是由两个象形字组成的，分别表示"女人"和"儿子"。借用这种概念，我把我嫂子和侄子"借了"过来，以便被人认为我是个拥有女人和孩子的"好"人。

说实话，我从未真正相信步行长城全程是人力所能做到。所以，我根据地理情况和距离制定了许多中间目标。我第一个目标—黄河是在宁夏中卫实现的。到中卫时，我都不成样了，脚上起血泡，并感染了，只好去当地医院，医生对我从嘉峪关步行500英里到此的努力很是赞赏。他给我开了些西药，以及中国传统的药膏。很巧，这些药都是"长征"牌。

稍事恢复，我从宁夏继续进入陕西，去探索长城的奥秘。5月末，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我的一只帆布包，装满了生存所必须的钱物，背在肩上越来越沉重，我已有意把多余的衣物留在房东家以减轻我的负担。

北京之夏

到达榆林，长城之行几近一半。我没有比计划少走一步。至此，我开始旅行，以度过这个夏天。我想在中国文化上有较高的造诣，熟悉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当然，我希望提高我生存所必须的中文语言水平。在那几个夏季月份中，我遇见并爱上了一位漂亮的中国姑娘。我两次提出结婚，但都遭她拒绝，她说这件事太棘手。但是，我第三次很幸运。9月中旬回到长城之时，我知道我找到了我梦中的姑娘。

东胜

毛泽东主席曾说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再次开始确实不易，我沿路从东胜进内蒙。现在，我开始觉得我有到达黄海的一线机会。

我换上了第二双鞋，但是在沟壑纵横的高原上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步行路程长了，仍感疼痛。小腿酸疼最难受。尤其天气变热，脚起泡是常事。有时，疼得那么厉害，我只好吃止痛片，但是即使是止痛片也常不够用。我的装备总共才12到14磅，主要取决于我所带水的重量。

第二次渡黄河是在喇嘛旺（音），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里程碑。在桥上，我切了一个大而多汁的西瓜来庆祝，我把一片片西瓜送给了值勤的战士。我给他们看我的笔记本，他们在上面加盖军用的免费邮戳，使我从村庄邮局收集来的越来越多的邮戳又多了一个。那些邮戳证实了我穿越中国的路线。

大同以北，山西与内蒙交界处的农村变得多山。那儿有三段长城。而且，我第一次遇到用石头砌的，而不只用泥土垒的长城。当地农民把它当作采石场来使用，这是他们盖房使用石块的最方便的来源。

冬季的来临以及崎岖的山脉，使我穿越河北的行程受挫。这里的长城整个都是由石头砌成的，就像一条岩石组成的坚固的石龙，它的躯干点缀着像鱼鳍和鱼鳞般的烽火台，是明朝惊人的创造物。

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着，留神着立足之地，有时不得不跳下长城，然后再攀上来。杂草丛生的路基，石块已被侵蚀，路基上隐藏着坑坑洼洼的小洞。

在山海关，我与长城一同出现在燕山山脉，我们共同穿越海滨平原，带古老城墙的小城，来到大海。在黄海海滨，海浪拍打着老龙头，老龙头仿佛累极了尽情地喝着水，就像我，从沙漠到大海后的疲惫和口渴一样。此番旅行，共用了我78个连续日，步行1600英里。但是事实上，这次历险耗时半年，是我毕生最精彩的岁月。

愉快的结束

我的兄弟们以及嫂子来京庆祝与我的未来妻子吴琪（音）见面。那些日子里，我被新华社称为第一个沿长城全程独自步行的外国人。他们检查了我的日记，包括邮戳，以此作为我行迹的证明。我回到英国时，中国驻伦敦大使冀朝柱接见了我。因为他是中国人民在英国的代表，我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那热情好客的同胞，他们使我的旅行成功。

3个月以后，我返回中国与吴琪在她的家乡西安结婚。回英国之前，我们度过一个月的蜜月生活，作为一个历史学学者，吴琪帮我完成了《独自漫步长城》这本书，此书已在英国、美国出版。我把此书献给我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