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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rectory Of Year 1980, Issu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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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年后重访大瑶山

Year:1980 Issue:1

Column: 其他

Author: 费孝通

Release Date:1980-03-01

Page: 38-41

Full Text:  

不久前,我又来到了我国南部边疆广西的大瑶山。这是我旧地重游。离开我作为一个学人类学的大学生初访瑶山学习进行民族调查为时已有四十三年了。今昔对照,感慰万千。所见变化之大,我只能用四个字加以概括:换了人间!

世世代代居住在被蔑视为化外之区的大瑶山里受尽民族压迫的瑶族人民,在一九五二年已经建立起金秀瑶族自治县。这是我国最早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地方之一。今天这里出现的崭新面貌,无处不在证明:在新中国,任何一个民族,不论大小,不论原来文化水平的高低,一旦摆脱了阻碍着它进步的一切剥削和压迫势力,在亲密团结的中华民族的大家庭里,都能飞跃前进。他们在几年、几十年里走完其他民族曾经走了几百年、几千年的路程。

瑶族在旧中国是一个被歧视的少数民族,在很早的年代里就被撵入了南岭山脉的高寒山区。据说,他们的祖先在两千多年前的秦汉时代还定居在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一带的平原上,但是这个民族具有强烈反抗压迫的传统,拒绝统治者强加于他们的徭役,宁愿进入深山老林,靠双手开辟自己的家园,保卫自主的生活。

打开地图一看,桂东的大瑶山是处在柳江和桂江之间的一个大约有二千三百多平方公里的高山区,海拔最高达一千九百多米,四围却是平原或丘陵地带。山区边缘尽是几百米的陡坡悬崖。一九三五年我初次进山全凭步行,连骑马都不便。老林密箐里的羊肠小径,野草蔓生,不辨道路。我自己就是由于迷路,误踏捕虎陷井,受伤难行,前妻只身下山觅援,在急流中失足丧生。这固然是偶然的不幸事件,但是瑶族人民世世代代就是依赖这种险阻才能孤立自保的事实却并非历史的偶然。整个南岭山脉,东起广东,经广西、贵州进入云南的横断山脉直到印支半岛,高山峻岭里,若断若续地可以见到延绵不断的瑶家村寨。桂东的大瑶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桂东大瑶山这片幅员较广的山区,高峰插云,山岭起伏,有几条急流从中心向四方外泻。其中最大的是经象州县流向柳江的金秀河,自治县即以此得名,称金秀瑶族自治县。沿河有些较平坦的小坝,可以筑田植稻。解放初全山区的水田不过一千三百公顷。大多数瑶民在高山上以刀耕火种经营广种薄收的旱地作物,面积约有六千六百公顷,而粮食生产却极有限。当时全山区的人口约二万六千人,其中瑶族占约一万八千人。这个较大的瑶族聚居区的人口实际上只占当时全广西瑶族人口近五十万中的百分之三点六。或是全国瑶族总人口的百分之二。这就可以见得瑶族分布上大分散、小聚居的特点了。广西瑶族分散在六十多个县里,多的县有十几万人,少的只有几千或几百人,而瑶族的村寨一般都相隔几个山头。即在大瑶山这个聚居区里,当年我步行入山时,常常一天只能从一个村寨走到另一个村寨。


费孝通(中)重访瑶家。
张彦摄

费孝通(中)重访瑶家。 张彦摄

分布得这样广,又这样分散的瑶族,在语言、社会组织、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甚至服装上相互之间都存在着显著的区别。根据这些区别,人们用各种不同的名称来称他们,瑶族中不同的名称全国多至几十种。以桂东大瑶山而言,就有被称为茶山瑶、坳瑶、花篮瑶、盘瑶、山子瑶等五种。

这许多瑶族集团之间的关系过去也是相当复杂的。在大瑶山里上述的五种瑶民,前三种分别占有一部分山岭,包括土地、森林、飞鸟和河水。所以统称为山主瑶或又因为他们的男子过去都留着长发在头顶打一个髻,所以又被称为长毛瑶。他们住在沿河较平的坝子里,以栽水稻为主。因此他们可以世世代代定居在一个地方,用土木建筑经久的房屋,聚居成比较密集的村寨,每个村寨大多有几十户人家。后两种不占有瑶山里的土地,他们只能向早已定居在这山区里的山主瑶讨山地经营以刀耕火种为主的原始农业。他们每年要向山主瑶交租和服劳役。他们过几年又得抛荒另开新地,不能定居必须经常迁移,只能居住在简陋的竹棚里。他们被称为山丁瑶或过山瑶,表示他们既没有土地又是居处不定的瑶民。过山瑶在严重的剥削下,生活贫困。我初访瑶山时曾住过他们的竹棚,晚上墙缝里寒风袭人。他们吃的是包米和野菜,全家很少有一床完整的棉被,连成人都没有完整的衣裤。


中共广西贺县县委副书记盘美英(瑶族、右一)和社员一起劳动。
新华社稿

中共广西贺县县委副书记盘美英(瑶族、右一)和社员一起劳动。 新华社稿

瑶族集团间的这种不平等,也促使山主瑶本身发生了阶级分化。山主瑶原本有一种传统的石牌制度。一个或几个村寨组织成一个集团,树立一块石牌,石牌上用汉字刻上一些要成员共同遵守的规定。其内容是保卫本集团的利益和特权,维持集团内部的社会秩序和风俗习惯,和违背这些规定应受的处罚等等—看来这是一种社会公约。每个石牌集团公推一个头人来执行公约上规定的纪律,最初也具有原始民主的性质。在这些小集团的基础上,一层层构成较大的集团,称大石牌和总石牌。总石牌包括了整个大瑶山的瑶族。总石牌集团的头人,过去就被称为「瑶王」。从长期的历史上看去,这种组织在保卫瑶族的生存上是起过积极作用的。但是这个石牌制度却也固定了瑶族的内部山主集团和山丁集团之间不平等的关系和许多落后的风俗习惯。而且,名义上是由群众推选的头人,取得了征收山丁瑶地租和徭役的权力,大多把特权据为私有,用以自肥,在山主瑶中间出现了少数剥削别人的人。这些人掌握了比其他瑶人更多的财富,使山主瑶中间也发生了贫富分化。在贫富分化的过程中,山主瑶集团本身发生了有一些贫穷的山主瑶向富有者租田耕种的情况,在瑶族中产生了封建制度。这些头人也成了本集团的封建地主阶级。

在旧瑶山里,民族关系和阶级关系就是这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山外存在着瑶族和汉、壮的民族矛盾,山内存在着山主瑶和过山瑶之间的矛盾;虽然其实质都是阶级矛盾,而这里的阶级矛盾却都通过民族矛盾的形式起着作用。这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却落实在一个简单的历史事实上,即几万个瑶族同胞被围困在这个高寒的大瑶山里过着贫困落后的生活。这历史事实至少已经存在了千年以上,最近在金秀县府附近林区里发现的唐代(六一八—九○七年)钱币足以说明很早的时代已经有人从山外入居此山了。这段历史进入尾声的最后几十年却经过一段激烈斗争才宣告结束。这段结尾是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的。

在四十年代以前,汉族的统治阶级对瑶族的民族压迫不管怎样严重,但统治势力始终没有直接进入瑶山,也就是说大瑶山里的瑶族虽然内部有种种矛盾,然而始终保持它作为一个共同体,抵住了外来的直接统治。到了四十年代,统治广西的国民党政府不甘心停留在这个界线上,而采取了所谓「开化政策」,对省内的少数民族实行直接统治,派汉族官吏进入少数民族地区进行武力镇压。他们破坏大瑶山的传统石牌制度,把全山区划成七个乡,分别隶属于七个县,以便「分而治之」;并且勾结瑶族的封建地主,加封为乡长,作为统治工具。这样的措施,暴露了长期被民族矛盾所掩盖的阶级矛盾。在大瑶山里初次发生了过山瑶的抗租斗争,一直持续到解放。四十三年前,我在大瑶山所亲眼见到的这一章历史,到一九五○年大瑶山解放,也就结束,一去不复返了。

我这次重访瑶山,瑶山历史的新篇已经写了二十七年。我带着四十三年前的记忆入山,面对这二十七年瑶族人民所写下的新篇怎能不发生「换了人间」的深切感受呢?!

四十三年对个人的生命来说并不是一个短促的时间,由壮年进入了老年。这次我来广西提出重访瑶山的计划时,不但听者觉得有点意外,连我自己也为下这决心经过一番犹豫。年近七十的躯体还能爬山越岭干青年时代的事吗?

这种犹豫其实完全是多余的。瑶山已经发生了巨变。这个巨变也许就可以从此说起。这次进山,我乘坐舒适的国产上海牌小卧车,从广西的首府南宁直达四十三年前我始终没有达到的目的地,大瑶山的中心—金秀。几百公里的山区公路只跑了六个小时,这和我过去步行爬山相比,真有隔世之感。

我们到达金秀已是傍晚,稍事休息,推窗一望,金秀河两岸,灯光点点,有如满天星斗。我有点惶惑,这是我到过的大瑶山吗?主人拉开了我室内的电灯,并对我说:「我们水电厂发的电用不完,成了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原来,金秀的中心发电厂投产已有一年多,有两台机组,每台发电一千六百千瓦,由于县里用电量不大,现在只有一台在发电,一台还停着未用。而且实际上由于山岭起伏山涧急流到处都有,许多生产队都可以用水发电,现在很多已有了自己的小发电机。

在这次重访瑶山的日子里,我常常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所见的是实情还是梦境。四十三年前,就是这个大瑶山,一到天黑,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火塘里的火焰,给你一些照明;如果有必要就得点燃松明(指松脂成分很高的松木片,用来点燃照明),这股香味固然好闻,但满屋的黑烟使人眼睛都酸得睁不开来。当时我们带着的手电筒成了聚集孩子们围跟的信号。而现在家家有电灯,队队有电影,社社有电视,甚至在计议推广电炉以节省用来当燃料的劈柴。

大瑶山得天独厚的何止发电潜力这一桩?这层峦叠翠的千峰万岚又是个育林取木的聚宝盆。第二天,我被汽车载到了海拔一千四百米的林场上。茫茫林海,一望无际。突然在我们的头顶上空一大捆木材从天而降,落到公路边的木堆上。原来从金秀河里取来的电力正在为伐木工人服务了。过去,一根成材的木料,要多少人扛着走几天才能运到山外。现在,瑶族人民也开始用这些木材作原料发展了用机器生产的新工业,它用当地的木浆造纸,它生产的纺纱锭子供应广西许多纺织厂。这些工厂目前的规模固然还不大,但在「木材加电力」这个题目下有多少文章可以写得出来!我真难以设想再过十年,这个山区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待续)


金秀瑶族自治县和平电站。
张彦摄

金秀瑶族自治县和平电站。 张彦摄


费孝通前夫人是怎样罹难的?
一九三五年八月,在清华大学取得硕士学位的费孝通与志同道合的燕京大学社会系学生王同惠新婚后第四天,即起程前往广西大瑶山进行他们渴望已久的社会调查。在生活、语言、交通等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他们在瑶族地区辛勤地工作了四个月,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没有想到十二月十六日却发生了惨剧。那天下午,他们在曲折险峻的深山老林里迷了路,误入猎人在阴黑竹林中设下的虎阱!机关一踏,木石齐下,费的足部受到重伤,不能起立。王在惊乱中飞奔出林求援,但她却一去不返。费在荒林中痛苦地过了一夜,次晨,忍痛向外爬行,直至薄暮时分才遇见一位瑶人,把他背返村寨治疗。得知他的夫人失踪,瑶族居民即四出搜寻,到第七天才在急流的山涧中发现王的遗体。次年,费孝通根据调查所得材料,以他夫人的名义,编写出版了《花篮瑶社会组织》一书,作为永久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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